作者：廖榕光

从网上发现一篇介绍民国年间翔云诗人王鼎九及其诗集《翔山樵唱》的文章，浏览文中所选诗作，觉得作者不但才华横溢，而且充满着在那动荡岁月里作者去国怀乡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使我强烈产生了进一步深入调查的动机。近日，我在翔云商会卓国栋会长、梁开民秘书长的热情支持和精心安排下，到翔云镇进行了一次仰贤寻诗之旅，由于诸多王氏宗亲热情提供线索，得以亲睹诗集原貌，才有了这篇介绍调查成果之短文。

王鼎九（1904？—1942？），名家贤，字鼎九，自号翔山樵者。翔云金柄（即今南安市翔云镇金安村）人。他的祖先王玉书是清嘉庆中的贡生，属于书香名门之后。王鼎九自幼聪慧过人，少年时在家乡受过私塾的启蒙教育，成绩特别优秀，后来毕业于厦门中华高级中学。他的伯父王台奎说：“家贤侄，吾家千里驹也”。

王鼎九出生于翔云山区，对翔云家乡山水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他在《翔山樵唱》的自序中说，“余家翔云山，少好樵苏，因以为号”，故自号为“翔山樵者”。他曾漂泊游历东南亚诸国及当时被日本据为殖民地的我国领土台湾省，后来应聘回乡担任翔云国民学校校长，之后，任象运联保主任，上任不久即逝世，时在1942年，终年39岁。

《翔山樵唱》成书于1938年，是在钢板上手工刻写蜡纸后油印的印刷品，印数多少不得而知，现在只发现一本，可谓硕果仅存。书前有他在厦门中华中学读书时的老师王连元、伯父王台奎分别为诗集出版而撰写的序言各一篇，王鼎九自序一篇。正篇共选录王鼎九自撰的五言、七言近体诗288首。附录则收录他的同学、师长、挚友步韵唱酬的和诗及宗亲长辈的诗选共186首。

这是一本经过作者精选的诗集，个人诗作将近三百首，在近代南安个人诗作有如此之丰硕者尚属罕见。据王九鼎的孙子王建乐介绍，他祖父留有三个小铁箱的文档，都是诗稿、书柬、及游历东南亚诸国及台湾省的笔记，在“文革”中全部被“处理”掉，所幸保存了此本诗集，应属孤本，殊足珍贵。

王鼎九的诗集始终贯穿着对家山美景的真情赞颂。“莺歌婉转来幽谷，螺黛欹危倚碧霄”（《春山》）、“牛羊嬉草地，鹭鸭逐蓬池”（《春日龙须岩前晚步》）、“归鸦点点影迟迟，风刮翔溪起皱眉”（《山上》）、“点雪飞来明只鹭，迷烟凝合梦双鸥”（《秋阴》）。作者笔下的翔云山乡梦幻般农家风景，令人心驰神往！

然而多才多情的王鼎九生不逢时，美丽河山他不能够及时行吟。民国初年，地方的军阀割据，列强的入侵，日寇的横行，无不使他痛切在心。“耽耽逐逐进行哉，封猪长蛇荐食来。海上九州由宰割，中原五族尚徘徊”（《国耻》）。“五卅深仇继五三，五三五九总难堪。谁云同种宜亲日，偏是优柔竟喂蚕”（《五卅纪念》）。都是他对列强入侵中国的愤怒控诉，并哀痛国人之不团结奋起抗争。面对福建军阀割据的内乱，他痛心疾首：“如斯内乱总堪忧，涂炭家山满眼愁”（《有感》），“谁将家国权轻重，收拾哀鸿遍地声”（《有感之二》）。他痛斥军阀“同室阋墙偏有力，挥戈指日竟无才”（《怕死》），疾呼“民族战争惟对外，武臣惜死是罪魁”（《怕死》）！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心跃然纸上。而《告别》一首，更是表达了他企盼中华民族国魂重归的殷切愿望，读罢能不为之动容：

年来国是已全非，遍野哀鸿总泪挥。

安得斯民齐努力，同声共唤国魂归。

王鼎九曾为贫困所迫辗转东南亚诸国及我国的领土台湾省，每到一处都有吟哦，尤以在台湾期间的诗作最强烈地表达了他的爱国情怀。当时台湾省被日本霸占为殖民地，才到澎湖列岛，他就面对“浓雾生台峡，寒潮挟海鸥”，发出“双腔亡国泪，满耳病夫歌”的悲叹和“何日东征是，兴师指鲁戈”（《船入澎湖》）的追问。面对日寇铁蹄蹂躏下的台湾省，他深感国耻在身，喟然长叹：“烽烟缭绕遍台湾，客子登临有厚颜”。面对台湾那一小撮媚日汉奸的卖国行径，他痛骂“懊恼张松犹卖国，怪他秦桧弃重关”，仰天喊出“山河何日唱刀环”的天问！面对当时的台湾形势，他认为：“国仇种种宜呵护，民气层层赖奋兴”。我们今天读来，深有同感。

《翔山樵唱》中的《贺梁其华新婚》一首，是这本诗集中唯一的一首词，作者未署词牌，疑为他的自度曲。这首词使我们看到了作者的文风不只是忧国忧民的深沉悲慨，原来还有轻松浪漫和温馨柔情：

良宵短，漏将残，夜将阑。此际温柔乡，觉暖不知寒。

好姻缘，两情欢，帐罗里，倒凤颠鸾。侍女频呼香梦醒，日三竿。

王鼎九堪称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他虽然只有高中毕业，但他深厚的国学功底尽在诗中显现出来。尽管他一再谦称自己的诗是“效巴人学唱”，“皆庸俗俚语之词”，但我们从他的诗中看到，咏物述事用典精当且不失平白流畅；倾情赞美家山但不堆叠华丽词藻；抒发家国情怀忧愤而没有颓废消沉之声。驾驭语言的能力非常娴熟令人敬佩。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少年聪慧过人”，更是他勤奋攻书努力的成果。他自幼体质不好，“疾病缠绵”，但嗜书如命，一看书精神就上来了（“爱把群书读，精神疲倦来”）。他为诗为文精工炼字，从不人云亦云，提倡“词须由己出，语必谢人云”（《作文》）。故而他的诗词清新脱俗，独树一帜。

天妒英才，王鼎九的人生是短暂的，但他却为我们留下了一笔相当珍贵的文化遗产，他那去国怀乡的浓浓乡愁乡恋，忧国忧民的深深家国情怀，都充分沁透在他诗词的字行间，历经岁月磨洗，如今依然光彩夺目。

2019.10.11

注释：

[翔山] 翔云山的简称，泛指翔云山乡，并非指现在的翔山村。

[封猪长蛇] 大猪和长蛇，比喻贪暴者。

[五卅]  1925年5月30日上海学生两千余人在租界内集会抗议日本资本家镇压工人罢工并打死工人顾正红，被英国巡捕逮捕100余人。下午万余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巡捕房门外，高呼“打到帝国主义”，英国巡捕竟开枪当场打死13人，重伤数十人。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五三]  1928年5月，日本军国主义以保护侨民为名，派兵进驻济南、青岛等地，准备用武力阻止国民革命军北伐。国民革命军5月1日攻克济南，日军于5月3日派兵侵入中国政府所设的山东交涉署，枪杀交涉员蔡公时及交涉署全体职员，在济南城内肆意焚烧屠杀，此案中中国民众被焚杀死亡17000余人，受伤2000余人。史称“五三惨案”“济南惨案”。

[五九]  1915年5月9日，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经与日本105天的谈判和周旋后，被迫接受日本《二十一条》。条约签订后，全国教育联合会决定，以每年的5月9日为“国耻日”，警励国民毋忘此日，誓雪国耻。

[阋墙] 兄弟相争，引申为内部争斗。

[挥戈指日] 挥舞兵器，赶回太阳，形容英勇战斗，力挽危局。

[鲁戈] 鲁阳挥戈，意为力挽危局，典出《淮南子》卷六。

[刀环] “刀环”是“还归”的隐语，典出《汉书·李陵传》。

【附记】在写作本文的调查过程中，得到翔云镇各界人士的大力支持和积极配合，其中梁开民、王振利、王海滨、王为乔及王鼎九的孙子王建乐诸先生，或参与跋涉调查，或致电提供情况，或提供珍贵史料。谨此致谢！